莲依宝剑开
（十五）
灵儿把暖乎乎的狐狸抱在怀里，高兴得不得了，一路上不住手地摸它长毛，还伸手到下巴底下去给它挠痒痒，步花间也随遇而安，她敢挠，它就敢把呼噜打得震天响。皇甫卓几次都觉得它这做派是在向自己挑衅示威，无奈灵儿喜欢，只能由她。
步花间到能远远望见镇子轮廓了才从灵儿怀里跳下去，跳下官道，找棵树在树后幻化回人型，跑回来和已经下马步行的两人汇合，她状甚亲昵地挽着灵儿手臂，夸奖白马神骏，又说只有这样的宝马才能配得上妹妹这般美人，要我是卖马的，见到灵儿妹妹来买马，就连鞍荐一起送了，等听说这匹马真是马贩子送的，就夸灵儿心肠好本领高，灵儿终究是年纪小，哪里吃得住这么多好话，早把她当成了个好人。
她们说说笑笑走到客栈门前，全无防备下听到一声高叫：“赵姑娘回来了！”连步花间这样的老江湖都吓得一哆嗦，灵儿更是后退了两步，右手伸出，抓住了皇甫卓袖子。
陈六吼过那一嗓子，客栈里就有十几二十个人鱼贯而出，其中大半病骨支离要人扶持，马贩子也在里头，等那些人跪地开始磕头，他就走到被吓呆了的灵儿跟前，作个揖，赔笑道：“这些都是镇上久病的可怜人，听说姑娘妙手回春，从阎王爷手里救了我回来，因此到这儿等着姑娘，望姑娘也救他们一救。”
灵儿自然肯救，步花间却心有不快，但灵丹妙药是别人的，她也不能说什么，也不敢说什么，只能把面部维持着微笑表情，直到拿到丹药的人暂时散尽，皇甫卓说要动身时才扬扬眉，心想：这么着急动身，想必也是怕小公主把灵丹都浪费在这些无用的人身上吧。
皇甫卓说要走，灵儿却不答应，说是方才领到药的人里有人求她再在此地留两日，隔壁镇上他亲家母也病了几年，吃药吃得家都穷了，他已经请了人去送信，让亲家将病人送来，她也已经答允他再留几日，因此今日是走不得的。
步花间听完，话也懒得说，装出疲惫不堪的模样，问掌柜的讨了间客房，就钻进去不出头了。
皇甫卓也只能说：“既然这样，那就多住几日，等那边病人送到了，你治好了她，再走吧。”
他虽然没说半个“不”字，灵儿却觉得自己瞧出来些什么，犹豫了半日，到了晚上还是开口问他：“是我不该答应那人吗？还是⋯⋯我不该把紫金丹分出去？”
“你是为了救人，紫金丹也是你的东西，有哪里不该？”
“可我觉得你好像不大喜欢我这么做？还有花间姐姐，她也不大乐意的样子。”
灵儿足够敏锐，这本来不是坏事，可是有时候皇甫卓还是会希望她不必过分敏感。他看见她又开始绞扭两只手了，只得过去在床沿上挨着她坐下来，把她双手分开，握住，叹道：“你认为这件事是对的，你就去做，你是为了治病救人，又不会害了哪一个，为什么要管我们喜不喜欢？”
灵儿摇摇头，手指在他掌中先握拢，再伸开，然后拿指尖轻轻抚摸他结满厚茧的掌缘和指腹，“我想让大家都高高兴兴的，但是⋯⋯好像很不容易？”
“你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的。先从让你自己高兴开始吧。”
灵儿不作声，只慢慢把头靠到他肩上来，皇甫卓略一迟疑，抬手搂她入怀，手掌在她背上轻拍：“还有什么心事，都说给我听。”
“没有什么心事。”
她不说，皇甫卓暂时也不想逼她开口，于是笑道：“那生日的时候你想要什么礼物？”
“这个也可以问的吗？”灵儿果然被他转移开了注意力，诧道，“不应该是你猜我喜欢什么，然后暗暗准备起来，到时候冷不丁拿出来给我个惊喜吗？”
皇甫卓笑道：“你说的当然不错。但是我不够聪明，又想讨你喜欢，你生日又在上半月，没几天留给我准备，只能如此了。”
灵儿脸一红，彻底抛开了心事，要告诉他，又收住口，眼珠子转一转，矜持笑道：“你不是买了那么多簪子吗？虽然钱是姥姥给的，但支支都是你挑的，一定也费了不少心思，就当你已经送过了，而我也很喜欢吧。”
“这怎么行，就算借花献佛也没有这么个献法。”
灵儿又笑，再往他怀里偎过去，拉起他一只手摆弄手指，笑道：“那，你猜猜那些簪子里我最喜欢哪一支？”
“姜夫人说是那支紫檀木簪，你告诉她的。”
“嗯，”灵儿拖长声音，“姥姥说的没错，我是那么告诉她的。”
“其实你喜欢那支和田玉簪，是不是？”
“呀！”灵儿惊叫起来，一个旋身，盯住了问，“你怎么知道我其实喜欢那支？！你⋯⋯你其实不是剑灵，是五毒兽吗？”
皇甫卓被她问得莫名，他只知道五毒兽能孕育出五毒珠，不知灵儿为什么这样作比，“为什么说是五毒兽？”
“五毒兽相传可以看穿人的心思，你到底是不是？”灵儿前半句解释。后半句就淘起气来，伸手去摸他颏下，“五毒兽的珠子长在脖子底下，我来摸摸有没有。”
皇甫卓能轻而易举地截下来那只手，但他恍惚了一下，灵儿柔软微凉的指尖就触到了他下颏，女孩儿手指在那儿轻轻一挨，立刻收回，再探过来时就抚上了他面颊。“你到底怎么知道的？”她呢喃地问，眼睛里浮起层迷蒙的光。
他能够找出很多种能让他的猜中变得有理有据的解释，但灵儿要的是句实话，所以他叹道：“因为在那些簪子里面，我也最喜欢它。”
“我的牙酸死了。”步花间不阴不阳地嚷道。
灵儿绣鞋鞋帮糊了黄泥，洗不干净，她自己去镇上鞋店买一双新的，她一走，步花间就现出本性来。
皇甫卓正想事情，不理她。她等不到捧哏，朝天翻了个白眼，敲着他面前桌面问：“哎，你不会是想跟小公主来真的吧？她可是南诏巫王唯一的继承人，虽然我不知道巫王脑子里想什么，但他没有废除小公主的王储名分是真的——她还是世上唯一的女娲族，而你只是个剑灵。”
“步姑娘的意思是？”
“我还没听说有剑灵和人生儿育女的。不巧小公主的两个身份都要求她留下后代。”
狐妖把话说得如此直白让皇甫卓不很喜欢。他皱眉看看她那一脸的惹事神气，心知她是因为有了灵儿这块挡箭牌才敢如此挑衅，但她确实切中了要害。
“她才多大。再游历几年，眼界开阔了，自然就好了。”
他说得宛转，但足够步花间听明白，于是“哦哟”一声，冷笑道：“这是当然的——不过到了那个时候，你能眼睁睁看着她另结新欢？”
皇甫卓愕然失笑：“步姑娘也由女娲幻境而来，想必也明白娲皇的良苦用心，总不至于会认为娲皇将我送来就是为了让我和谁成亲吧。”
步花间又翻了个白眼，不吭声了，过了好一会儿才冷笑道：“昨晚我可没听出来你有多虚情假意。嘶，牙都要给酸掉了，罢了罢了，今晚我换间房住，不住你们隔壁了。”她见皇甫卓看过来，又冷笑：“放心。我可不敢去小公主面前说什么，我胆子小，还想要命呢。”
“你真胆小，就不会掠去幻魅画轴。”
“我就知道你会提这事。”步花间一拍桌子，又一声冷笑。
“幻魅画轴现在哪里？”
步花间摊摊手：“我也不知道，忽然之间，就消失了。我找了好久——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去那个村子？我听见有人说看到仙人踩着飞剑往那个方向上去，又是一阵天崩地裂的巨响之类，怀疑是蜀山的人发现了画妖。”她看看皇甫卓皱眉沉吟，问道：“你担心什么？你不是说画妖的幻术困不住你吗？”
当年确实如此，如今皇甫卓却不敢肯定，他正要好好盘问她一番，忽听门外灵儿声音叫道：“你们做什么！”
他和步花间一前一后掠出门去，看见灵儿皱着眉，闪过个公子哥儿的拉扯，奔着他俩过来，躲进他身后。
那公子哥儿模样的十六七岁少年不巧皇甫卓也认得，是现今的北武林盟主“镇三山”沈青锋的独生子，沈青锋十几房妻妾，只养下这一根独苗，娇惯非常，沈齐早被宠坏了，沈青锋一身武艺没学得多少，吃喝嫖赌倒是精熟——不知沈齐今日怎么会来到这镇子上，涎着脸调戏灵儿。
沈齐见到步花间，眼睛又一亮，大折扇收拢来击着手心笑道：“妙极，原来此间除了这位妙手回春的绝代佳人，还有另一位风情万种的美人儿，是我的造化了。”
步花间“呵呵”两声，要不是人多眼杂，早拧断了他的脖子。皇甫卓则背过身去低声问灵儿来龙去脉，才知道她也莫名其妙，好好地穿着簇新绣鞋回来，竟被堵在门口，被沈齐拿言语调戏，说要带她回去穿金戴银，吃香喝辣。
沈齐看他们都不理会自己，扬声叫道：“那汉子，她是你女儿还是侄女？你问她，她若肯依，本公子绝不会亏待你一家，良田大屋，金银绸缎，凡你想得到的，本公子这里都有，随你开口。”
灵儿面上也显出怒容来，皇甫卓在她肩上轻按，示意她少安毋躁。自己回身向沈齐拱手道：“沈公子既然这么说，在下倒确实有个不情之请。”
沈齐得意洋洋笑道：“说！尽管说！”
“想请沈公子从哪来的还回哪去，往后改过自新，习文练武，不要堕了沈盟主的一世英名。”
沈齐面孔紫涨，仿佛被谁贴了块猪肝在面上，他气得结巴起来，挥扇跺足不已，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，好在他带来的从人都是惯为虎作伥的，知道他心意，一个个抽刀拔剑地冲上去——又一个不落地反跌回来，虽没受伤，一时却也挣扎不起，兵器早都脱了手，都断成几截，丁零当啷地在沈齐面前下了场“雨”。
步花间抚掌大笑：“一群废物！”
沈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，却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是皇甫卓对手，只能撂下句狠话，领着那班手下，灰溜溜去了。
这事一出，他们不敢再在镇上多留——猜到必然是一留再留，时间一长，人多嘴杂，竟在妙手回春之外把灵儿美貌也传出去了，引来了沈齐——立即收拾东西，赶去杭州。沈齐离开时走的是镇子另一头，沈家应该不是要往杭州去。
灵儿沿路又开始自责，步花间笑道：“生得美有什么不对？是他们生邪念的错。难道就为了那些王八羔子，每个美人都得把自己脸上划花了？”
她说得有理，灵儿却还是悒悒不乐，入夜投宿后皇甫卓细问她，她才说：“要是沈家不甘心，或是觉得吃了亏，丢了面子，去找镇上⋯⋯或者就是那家客栈的麻烦，那可怎么好？那不是我害了他们吗？”
皇甫卓想不到她在担心这个，失笑道：“沈家又不是盗匪。沈齐虽然不堪，沈青锋行事却还端正，不至于纵容他去做这种败坏家声、为人不齿的勾当。”
“那我要是⋯⋯”灵儿迟疑片刻，低声说，“要是一点都不漂亮，是不是也不会有今天的事？”
她总是想得太多。皇甫卓便问：“那你想怎么样？真的像步姑娘说的把脸划花了？”
灵儿抿着嘴，拿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盯着他，等他半跪下来，才犹豫道：“真那样，你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？”
“不是。别胡思乱想了，天不早了，快睡，我也该过去了。”皇甫卓拍拍她又微微发凉的手背。得她点头，他就起身往外走，灵儿忽然想到什么，又叫住他：“花间姐姐说她明天想骑马，不想再变成小狐狸被我抱着。”
皇甫卓无奈回身，说：“那让她小心些带着你骑，我应该能勉强赶上你们。”
灵儿发觉他误会了，一边摇手，一边红了脸：“花间姐姐说让你回到剑里，然后她骑马带着我，我抱着费隐——这就行了，不用你走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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